楔子
每當我向世界的盡頭的海走近一些,世界的盡頭的海就退後一些:我和那片黑色的波動——光未抵達眼睛裏的波動——永遠保持相同的距離。我發現到那片海,純粹是因為有時候眼窩內部就落下白色的雪盈滿我全部的眼睛,巨大的鯨魚身上覆滿著雪,沉入覆滿著雪的海面。當我張開眼睛,白色的雪又全部消融;甚至說不上一瞬,像是不曾有過雪,地面上如乾燥數百年的模樣。
1
我渴望鹽。夏天這位柴瘦的高個子也渴望鹽,他的頭顱和太陽重疊,讓人誤以為那就是太陽。他懸吊著幾個雲做成的碗,偶爾碰撞,空有幾道閃光,連一道聲音都沒有,聲音在抵達之前就消聲匿跡,雨水還留在母親的子宮。他變得易怒。我變得易怒。但河流原本稀少的鹽都已經深深陷在黑土地的孔隙裏,好幾尺深,在這塊陌生又熟悉的黑土地下方。但我必須繼續行走,時間不曾停在哪怕只是一個孔隙裏。我渴望鹽。路上經過的人家的牆邊,偶爾有些古老生鏽的鐵窗花,都令我想伸出舌頭,貼觸那些鏽片;舌頭復感到鹹,我才變得平靜。夏天才變得平靜。
什麼向我流來?當夜晚再次降臨,夏天和我的夜晚的界線就消融在遠方的山稜線上。夏天和我的夜晚就融為同一個夜晚,我感受到他的渴望、易怒和平靜。我感受到他的舌頭被鐵窗花刮傷的疼痛;疼痛但是歡愉,流入血液裏的歡愉。我感受到他感受到「存在」;不只是自身的存在,還有那些在身體裏流淌著但比身體更久遠老朽的存在,都裝在那副年輕炙熱的身體裏。當我這樣想的時候,他必定也一樣地感受到我。
「什麼向我流來
無聲的雲、夏風
無形狀的手指」
但是,我想告訴你,我仍保有自己的秘密。我將秘密藏在路上經過的低矮的石頭和石頭之間,沒有一個人知道,甚至避開了夏天他那銳利如陽光的視線。我不能說在等待;等待你經過我白晝經過的路上,撥開那些藏住秘密的石頭,那些我沒有做上任何記號的石頭,那些即使我回過頭去也無法再次認出的石頭。路上經過的面容蒼白的長者,不帶秘密地談著一生。談著一生如何可擬想成一場遊戲、一趟旅途、一場夢;但不能再更清楚了(甚至明亮過夏天的視線),不論是一場遊戲或一趟旅途或一場夢,都是在任何時刻懷抱著預感而行動的。但關於這一生,在任何時刻望向前方,是毫無預感的。這就是差別所在。只要誰明白了這一點,就立刻擁有了自己的秘密。
我懷抱著秘密而非預感地醒來;在感受到夏天的凝視之刻醒來。一到早晨,隨著夏天和我的夜晚被遠方的山稜線分開,我和夏天就再次為彼此同路上的陌生人。夏天走在向著北方的路上,我走在向著北方的路上;但是,我最終必定抵達的世界的盡頭的海在西方,就在拱起那條山稜線、向南北無盡綿延的巨大山架的西側。我沒有這樣的預感,而是我選擇去相信它就在那裏;相信的實底就是一座深淵,所有深淵都以虛無孕育著相信,直到朝著更虛無的明亮的天空分娩,相信隨即被拋乾在大地。與其說選擇了堅定的相信,更是選擇了一座就要沒有開口的緊密的深淵。
我曾經抵達巨大山架的東側山腳,並在那裏住上數年。在那座地勢如浪起伏的城郊,人們的居所就毗鄰著巨大山架搭建。有低矮的平房,也有數層樓的集合建築,各各方整而說不上顯眼,但局部間或可見百年前西方的風格:拱廊、尖塔、白色圍籬,即使那裏的人們都不曾跨過那道山架。這並不古怪,就如同沒有人跨過時間目擊枯萎的花再次枯萎,都是透過無數間斷的媒介輾轉得知。而具體要那樣建築的緣由並不重要,緣由的道出只是溺水者抓握欄杆的倒影所發出的聲音。我在那裏住上數年,並試探跨越山架的方法。我幾次來到幾處看似可以向上攀行的路徑,沿途可辨識出燒過的草葉和枯枝、已露出中空骨骼的鳥的軀體、幾顆至今還滾動而摩擦出火光的頭顱。那些鳥的眼睛、頭顱的眼睛,已回到那些夜晚才顯露的星辰。草葉和枯枝的灰燼,已回到尚未誕生的秋天遍地的屍骸中。在我被眼睛看照、被灰燼擁抱的時候,我終究明白,只有眼睛和灰燼,才能跨過那道山架,才能跨過時間。我離開了那裏。
在那之後,我就這樣走在向著北方的路上。我打著從山架的北方繞過的主意;但這等同於我打著從無盡綿延的北方繞過的主意。夏天的頭顱仍然高懸但在雲漠的下方,夏天就在我的身後走著。兩旁只徒剩灰白的牆,不要說生鏽的窗花了,連道生鏽的欄杆也沒有,我已經想不起鹽的味道。在我南方的老家——那無以返回的南方——鹽就擺放在廚房隨指尖可沾得的赭紅蓋子的玻璃盒中;含入一指,鹽就像雪一樣紛落在我的舌頭。如今這些雪已經沒有味道了。兩旁灰白的牆,爬滿著草藤,那是牆在兆示著文字的功能,牆在書寫著牆無限延伸的痛苦;一旦使用了文字「痛苦」來描摹那道感受,那道感受就不可能只是牆內的,而是連繫著無數經過牆與牆中間的人們的感受。天空以飛行的鳥描摹喜悅,地面以掉落的蟬的屍體描摹沉哀,也是如此。
什麼向我流來?我發現路上的蟬的屍體愈來愈多,一隻疊著一隻。夏天愈來愈高,頭顱高過了雲漠,真正的太陽露了出來。太陽的身軀埋沒在黑暗中,埋沒在「無」之中;這樣相信著,太陽就不是斷頭的巨人——他體內滾燙的漿液噴出早已使萬物消融成他的漿液。又一陣子,夏天愈來愈高,他柴瘦的身體就要向著遙遠的後方折成兩半;他懸吊著的雲做成的碗甩盪得厲害,一個接著一個,撞碎成無數被光穿透的水的眼睛,驟落了下來。那些撞碎的聲響如雷,緊跟著一襲明亮藍色的罩衫迅速鋪蓋大地之後抵達,使人難以入眠。
我聽到一股舒緩的樂音醒來,已非那些撞碎的聲響。我被樂音牽引到一戶人家,是鋼琴的聲音,落鍵的時機十分精準,像是記憶沿著石板上的刻痕游動,但攙雜著手指顫抖造成的漣漪。琴音突然停下。一位老人從屋內緩慢步出,慢得讓人不記得門是從何時開啟。他頸脖上掛著一串失去光澤的鑰匙,彷彿他在玄關就會迷失。他的皮膚黝黑,穿著無袖的黑上衣、黑長褲,兩手撐著分擔身體僅剩重量的金屬四腳座。我們互視而無語,就像過去,我和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位陌生人一樣、我和那上半身軀已經在遙遠後方的夏天一樣。直到老人張開唇而未張開齒,幾乎不能令人聽見地說道:
「一只巨大的眼睛
一滾動是雪
再滾動是雪回到眼睛
直到從眼睛
穿出針」
幾乎不能令人聽見,才剛從唇內吐出,就消散在臉頰兩側,像是在說給遠方的人聽。「向西的人呦,向東而去吧;向北的人呦,向東而去吧。」
2
我後來才體認到:預言一旦誕生,就成為事實。因為在無垠的時間裏,必有足夠多次的世界反覆誕生,去承擔無數失敗的預言。同樣,在足夠多的一模一樣的我之中,必有一個我,朝預言走去;必有一個我,將預言實踐。
周身已無人影,時間沉往南方的恆沙,不可辨分;上一個碰見的便是那位給遠方吐著碎語的神祕老人。若無凝視記憶的石板,只會恍惚覺得那是發生在上輩子某個令人暈眩的白天,他則是一道沿循記憶而行動的鬼魂。記憶的石板上爬滿著草藤,無限延伸,是的,周身的石牆和其上的草藤退往身後的同時,記憶的石板取代了它們。石板深深的刻痕,被草藤遮掩,殘破地露出零星的片段,無以解讀。直覺上來說,我似乎帶著什麼目的,要抵達那片世界的盡頭的海;但是,石板上沒有一點線索、經過的路上沒有一點線索、眼珠滾落的前方也沒有一點線索。餘下的,只有手握著黑夜的索繩,深怕墜落沿途到處都是的吊掛著相信、養育著相信的深淵。
人多麼矛盾呵——呵——我們的相信由深淵妊娠、分娩、養育,我們又對淵裏深處的永遠黑暗感到恐懼。相信則帶領我們行動,也就是說,我們行動,不根基於任何根基;我們行動,根基於我們深深的恐懼。我走在向著北方的路上,根基於我深深的恐懼。這裏沒有秋天,秋天不在這裏;他已成為容納灰燼的身體,他的頭顱卻遲遲沒有滑向這個世界,他多麼乾燥,孕育他的也是多麼乾燥。他的頭顱的影子投映在世界的子宮,那裏的氣味和我的感官相通,我嗅到他的頭顱的影子的氣味——飄著,如煙上升,飄著,如煙上升,最遠不過藍色的盡頭。
藍色的盡頭下方,你可能看見秋天飽滿綻紅的手臂。如果一直向著河流順流的方向,或者一直向著河流逆流的方向,最終會看見秋天,他的心——跳進黑色的火焰,在他還未誕生的時候,就這樣跳著了,就這樣反覆跳進了。比起任何懷抱目盲的相信而孤懸在大地上行走的人,他更勇敢地對抗世界的虛無、對抗世界的沒有根基。如果你看見他清脆褪皮的耳瓣,我是說,在灰燼的底層看見他,在火焰閃動和閃動之間的一瞬中看見他,在枯枝和枯枝錯動而正要重新形構之刻看見他,你就把我的話語,用你的方式捎給他吧,用他不會認出是我的方式捎給他吧。和他說,我仍在深淵之傍,我仍懸掛著相信,我仍在裸露於黑夜中的巨大鋼骨上做夢,且我至今仍然是一個啞子。
「秋天的屍體從遍地
回到了乾燥的樹上乾燥的內臟
飄在白色的眼睛裏」
3
是我滾動眼睛,還是我的眼睛滾動?但不論何者,我意志的自由都無法獲得保證。如若「我滾動眼睛」,也非絕對依賴我的意志,而是——這麼說好了——河流在能夠激起水花的岩石前方激起了水花,在泉源處湧出了泉水。如若「我的眼睛滾動」,我就是物了,我不過承載著流動事物:我是無法挪動自身的一道河床,卻永遠不能與河水分離,因為一旦沒有河水,河床就不再是河床。
所以,想通了以後,我不再去懷疑我意義不明的路途。路途上,看似是我拋擲硬幣,決定這般或那般,但如同想通的,是有一隻手將硬幣遞來;或者,看似是我不拋擲硬幣,但卻是有一隻手將硬幣取回。那隻蒼白的手,與日光同色,與白日中的鬼魂同色;而在夜晚,它又和我的瞳仁同色,和我體腔的黑暗同色,從我那張啞去的唇齒之隙伸進我的體腔。我感受這些無從感受的,但我不再去懷疑。
不再懷疑以後,我就要將自己交給北方:厚重的雲塊低沉卻遲遲沒有降下、表皮乾裂的樹枝和樹幹不停剝落、鳥在天空繪製的文字稀疏而嶙峋。我抬頭向西側望去,那道從南方就一直綿延過來的巨大山架,仍舊不肯停歇地挺拔著;且可能是因為北方太陽低垂的原故,山稜顯得更高聳了,且隨著更往北方一點,就要摩擦到太陽的頷緣。我已不期待——或說,我只能不期待——山稜線會突然陡降、殞滅而與大地同在,與我所能觸及的同在。因為大地早已形成,我所能觸及的早已形成,天空就不再反輔天空誕生以前的渾沌,渾沌中不再有什麼向我流來。這裏就是全部。當我低頭,永遠是這裏。
當太陽就要再次落進山架西側,落進我身邊但無從抵達的不遠處,他火樣捲動的鬍鬚下的頷緣,被山稜緩慢但劇烈地撕開一道裂縫。那裂縫龐大嗎?我只能說那是一道不起眼的黑色甬道,但已足夠裝下我一生伸手所能觸及的一切的延伸。在這之後的翌日,太陽的裂縫保持著同樣大小,但內部似乎發生著什麼。我凝視了這道裂縫,旋即我的眼睛便出現了同樣形狀的黑斑,且在各種淺色物體上浮動著,天空、河流、雲塊、枯木、灰石頭……但我看回太陽,黑斑又和太陽的裂縫完整重合,像是不曾有過這道傷口。當我凝視它,我凝視到自己眼睛的裂縫。
在那道裂縫裏,我看得見無以返回的南方,我看得見我南方的家人。我看見我的父親,在昏暗的鑄造廠房,用石灰泥製成的桶子,盛裝千度的的鐵水,注入鑄模。一桶又一桶的鐵水,最初是從太陽來的,跨過了熱和火焰,跨過了金屬的熔點,抵達父親的手邊。我看見我的祖父和叔叔,但只看見他們的背影,走進黃昏底下;我又突然站立在裸裎於天空的鋼骨上,從骨與骨之間鳥瞰他們的臉龐,模糊且毀壞,顱頂光禿而濕潤:他們流著的眼淚落進土面隨即從上方的天空降下。
降下,那些眼淚挾帶水晶,降下,那些眼淚挾帶水晶;逐漸從落進的土面上方的天空向周邊擴張,降下,那些眼淚挾帶水晶。我感到寒冷,且感到冷過腳下的鋼骨的同時,鋼骨塌落一地,發出無數脆壯的撞擊聲。千度的鐵水流過,滿地碎亂的鋼骨熔解——才正要流動之刻,那些眼淚挾帶水晶,降下。熔解的鋼骨的溫度驟降,大量的水氣升騰,佈滿天空。天空此刻寒冷而潮濕。寒冷而潮濕的天空,使雲塊更加低沉了……雲塊在我的眼睛裏龜裂、崩解,我的眼睛裏滿是傷痕。雪從我的眼窩內部開始飄落,一直飄落到另一座眼窩:雪從遠方一直飄落到遠方。遠方,就是這樣的,就在我自己的身上。
我就這樣來到了冬日的身邊,我凝望著他。雖然早在遇見他之前,甚或早在經過爬滿著草藤的石牆之時,我就有著強烈的預感。譬如我的手指顫抖,當我撥動著草藤,試圖翻找預感的來源而未果。譬如我的唇齒開闔,吐著朝向遠方的文字:無聲之聲、無進之進。譬如我躺進河流,回到我必然停留過卻仍然未知的大海、回到天空,將陽光折射進他的窗內。他的窗內滿是積雪,他的窗內我現在看見。他的窗內:我唯一知道的無邊宇宙的一個瞬間他展露的一只眼睛。
但同時,這些預感也是在提醒我,他不屬於我一生中的任何一刻;因為只有在夢中,才會懷抱著預感而行動。冬日,我就只凝望著他。因為他已經屬於北方的睡眠,他已經生活在北方的夢中,很多年。冬日,只在冬日睡去——所以當我來到冬日的身邊,他永遠睡去;但這又是他唯一在世界中出現的時刻。他有著一隻身上披著鬆軟的雪花的貓,為他在世界中移動,為他在世界中留下影子。但積雪越來越厚,這隻貓就困在我腳邊的雪中,我將手指鑿入留有我的腳印的污髒的雪層,將牠抱出,他的影子便留在我的身旁。
污髒的雪層不斷疊上新白的雪層,但我記得那些被覆蓋的污髒,因為那就是我,那就是我的意志所驅使的慾望,在大地上以千隻腳爬行,渺小、微不足道,卻不停爬行。那些污髒也是我體內炙熱的血液,多麼古老,比起裝著它的軀殼,更為古老;它流經我的頭顱,但如果還原它的古老,看到的會是我的頭顱懸吊在空中,兩條牽引的透明細線掛在宇宙的頸脖。
我想張開雙臂,將他擁抱,但我知道那只是他在世界上的影子。我必須放走他的影子。我不能再往北方一點,雪已經落滿到取代了天空,這裏不再有「這裏」的意義,方向一旦失去了參照物也失去了意義。已無北方,已無西側的山架,已無山架的綿延是否止盡。我無處可去,只能疲累地癱下。我胸臆鼓動的玫瑰也要凋謝,散落在灰白的既是天空又是大地。我必須放走他的影子。他的影子,他,都無須和我一起做無用的抵抗。
胸臆的玫瑰的最後一瓣落進雪中的同時,我的血液——那古老的意志——在我的頭顱中停下,在我的指尖處淤積。那刻,我的感官和世界相連,我清楚地看見太一,和太一背後的虛無,超越了事物的有無,連結著沒有盡頭的未來。我聽見所有可能的聲響,我聽見我的頭顱從母親的產道滑出時的濕潤水聲;我聽見祖母的哭泣,我聽見黑色金屬穿過叔叔的太陽穴將血管扯開的斷裂聲;我聽見每一條河流從泉源處湧出、在岩石前激起水花的聲音——透亮、飽滿——我幾乎又同時看見。我看見是一隻手伸進泉源、伸進水花繁複的根莖,那是我的手、那是我的手——氣流劃開的清脆——我幾乎又同時聽見。我甚至打開唇齒發出聲音,我是說,我在說話、我在說話;我吐出碎語——
「一只巨大的眼睛
一滾動是雪
再滾動是雪回到眼睛
直到從眼睛
穿出針」
我就是那位給遠方吐著碎語的老人。但這次,這些碎語沒有失散到遠方,而是在眼前聚攏,隨著我說話,慢慢聚攏、聚攏……飄在空中,成形為一隻巨大的白色鯨魚,皮膚為雪,眼睛為風暴,並在甩動身軀後,潛入牠下方的雪層,和我處在的雪層同高,就像潛入海面般順暢;前半身才剛潛入的同時,旋即從上方的雪層翻出。反覆如此。我坐在時間流動和停止的邊界。
「銀色的雨降下
什麼向我流來
銀色的雨降下
補住不斷擴張的白
那恐懼的白
頭一次安穩」
4
銀色的雨從內裏擊破了巨大鯨魚的眼睛,牠身體滾熱的內部,從破口處流往下方的雪層。雪層開始融化,且融化的速度追上原先雪向外捲噬的速度。我隨著銀色的水流流動,視界內的大地逐漸顯露在這些水流下方。這些包含巨大鯨魚臟器和組織的水流,滲入大地,樹木開始生長,草腥混合著水氣飄散在即將要新生的草原高處。
我隨著銀色的水流流動,經過大地的恥骨那微微隆起的藍色的田野,我看見母親,她從藍色的田野化為水,跟隨我流動。我看見一雙手背,左手背像男子的手,披著黑色野草被風吹過赭紅的皮膚顯露,右手背像女子的手,白皙透明可見青色的血液流動。這雙手握住並揮下一把鐵鍬,濺起銀色的水流且插入土壤。那把鐵鍬應是我的父親,我看過那塊鐵上的砂孔,父親曾經指著同一個砂孔,教我如何辨識鑄件的良窳;我聞過那塊鐵散發的氣味,那是父親從鑄造廠房中返家時的氣味。我隨著銀色的水流流動,我喑啞多年的喉嚨突然打開,重新接納空氣的顫抖——我開始啼哭,溫暖的棉布包裹我。我眼前餘下黑暗,但佈滿星辰和各樣天體,在我黑暗的眼皮內側畫下一道又一道銀色的弧線。
一片寂靜之後,青雷從眼皮內側劈開黑暗。我張開了眼睛。
「無聲的雲露出聲音
無形狀的手指露出指節
變得更近
雷聲、海浪」
從一片濕潤的土地上我起身,春天的雲水降下是她修長的手指觸撫我的臉龐,那是我母親的手指,那是我母親為我留下的禮物。白日中的鬼一直陪伴著我。我聽見海浪捲動的低吟,從遙遠又鄰近的東方傳來;我聽見海浪擁抱岸邊的人說出安慰的細語,從遙遠又鄰近的東方傳來。但我不再刻意前往任何地方,我讓時間載著我流動,我最終會向東抵達巨大山架的西側,因為我沒有辦法彌補什麼,更不能跨越無盡綿延的時間,我能夠掙扎,但永遠不能跨越。我讓時間載著我流動,像每個人一樣,向著他們自己的那片世界的盡頭的海。
碎語最終都將完整拼湊。
「白色巨大的鯨魚
沉入海面,從天空翻出
海和天空失去了邊界
但我仍坐在邊界
什麼向我流來
無聲的雲、夏風
無形狀的手指
什麼向我流來
秋天的屍體從遍地
回到了乾燥的樹上乾燥的內臟
飄在白色的眼睛裏
一只巨大的眼睛
一滾動是雪
再滾動是雪回到眼睛
直到從眼睛
穿出針
銀色的雨降下
什麼向我流來
銀色的雨降下
補住不斷擴張的白
那恐懼的白
頭一次安穩
無聲的雲露出聲音
無形狀的手指露出指節
變得更近
雷聲、海浪
白色巨大的鯨魚
什麼向我流來
又沉入海面」